評論 > 民意 > 正文

60歲農民工母親高溫下猝死

作者:

7月9日,蘇州市氣象台發布預報,受副熱帶高壓影響當天最高氣溫可達36~37℃,未來持續高溫,提醒市民防暑。濕熱的梅雨季剛過,34歲的農民工王遠龍光著上身睡在出租屋裡,吹著兩個大風扇,一會兒就被熱醒。身子黏膩,流汗的後背粘住了床上的涼蓆。一熱醒,他就用涼水澆身子。一天要澆好幾遍。

下午6點多,他再一次醒來,發現在旁邊打地鋪的母親雙腿冰涼、發硬。她身上沒蓋任何東西,一雙布鞋墊在涼蓆下當枕頭,電扇直對著吹。四小時前,王遠龍還聽見了她的打呼聲,突然就沒了反應,‌‌「咽氣了‌‌」。

母親叫於素英。在這個酷熱的夏天,她在蘇州一家電子廠里,已經連續值了10多天夜班。除了工作,於素英幾乎沒有別的生活——她要完成一個‌‌「任務‌‌」,即使冒著超齡、超負荷勞動的風險。

14小時夜班後

又是一個尋常的傍晚。於素英在蘇州城中村的小閣樓里醒來,洗把臉,下一把麵條,放點番茄。喝完後,提著自己的小皮包,去上夜班。她今年60歲,是一位農民工,在蘇州的一家電子廠里打工。

5:40,310路公共汽車進站,她在家門口上了車,八站路後到了廠門口。天太熱,她去食堂先歇了歇。6:50,準時打卡上班。

這是極為普通的一天,和於素英過去三年多在蘇州的生活一樣。她做垃圾分類的工作,電子廠生產電腦、手機產生的泡沫、塑料、紙箱等廢棄物運到廠房,需要按不同種類分好。垃圾堆得和房頂一樣高,於素英站在垃圾里,像一個小矮人。有時,工業垃圾里也混有工人扔的剩飯、方便麵盒,夏天飄出剩飯發酵的氣味。這活兒年輕人不愛干,廠房裡共有9個長期工,都在60歲左右,除了於素英的兒子。

7月8日,蘇州最高氣溫36℃。經理臨時通知要加兩小時的班,今年新調了工資,加一小時15塊錢,之前是10塊,於素英留下來加班。工作的地方是一個鐵皮屋,屋頂五台大電扇,地上放著幾箱冰塊降暑。往年沒有空調,今年新裝了兩台,晝夜不停開著,但還是熱。幹了一小時,於素英的後背就濕透了。

夜班上到10:30,工廠放了頓飯,於素英吃了碗麻辣燙、兩個饅頭。她帶著1.5L的水杯,到半夜2點時,已經喝了兩大杯水。凌晨4點左右,運料的車還沒來,於素英把一個泡沫板放在地上,在電扇旁躺了20多分鐘。

這是跟她一起上夜班的兒子王遠龍後來回憶的。那幾天連續高溫,白天,他光著上身睡在租的房子裡,吹著兩個大風扇,窗戶、門都打開,睡著了,一會兒就被熱醒。身子黏膩,流汗的後背粘住了床上的涼蓆。一熱醒,他就用涼水澆身子。一天要澆好幾遍。

早上7點,連上了12個小時夜班,王遠龍已經熬得兩眼發紅。加了一小時班後,他受不了了,背著包就要走。問媽媽‌‌「要不要一起?‌‌」於素英瞅了瞅同住的兩名工友說:‌‌「她倆不走(下班),我也不走‌‌」。

她們都是江蘇徐州人,都年過60歲,同出同住,在廠房裡稱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。於素英話少、不愛生氣、總笑嘻嘻的。她有點齙牙,笑的時候,幾顆門牙會凸出來。

那天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。活多時,工廠會招一些日結工。那天,兩個日結工裝包,見他們忙不過來,於素英和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中的王朝霞過去幫忙,她們扯住包,日結工拿著棍把垃圾捅到裡面。於素英身高1米7,130斤,留著露出眉毛的短髮,幹活爽利,‌‌「比個大男人還能幹‌‌」,王朝霞說,‌‌「她兒子都不如她‌‌」。

非要說有什麼不尋常的話,就是7月9日早上,14個小時夜班臨結束前,於素英向王朝霞擠擠眼,小聲說‌‌「盒子裡有渣滓‌‌」——剛來蘇州工廠時,她們看到有人把垃圾里的廢錫渣裝在衣服口袋裡,很疑惑,後來打聽,這東西能賣100多塊錢一斤。之後,她們也跟著偷偷撿廢錫渣存起來。

‌‌「快,給我找個塑膠袋‌‌」,王朝霞招呼於素英,但她似是沒聽見,沒找。

每天早上下班時,於素英會在垃圾桶邊轉悠下,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撿回去。她撿過年輕女工丟的鞋子,‌‌「看著挺新的,拿到家裡,用水泡泡‌‌」,王朝霞說,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都拾著穿。於素英還撿過別人扔掉的水杯。前幾天,她撿回去了一張2米寬的涼蓆,拿給一起打工的兒子,王遠龍反感她撿破爛兒,讓她扔掉,她堅持把涼蓆留在了兒子的房間。

那天,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麼著,於素英沒有撿垃圾。王朝霞和另一個姐妹走在前面,於素英的速度慢了點,三個人一起坐公共汽車回到了住處。

他們住在一個城中村的閣樓上,一間房子被隔成了兩間,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住一間,兒子王遠龍住一間。於素英的那間,有兩張兌在一起的床、一張桌子,幾個從廠里拿回來的塑料箱,上面摞著被子,還有一颱風扇,除此之外,沒其他東西了。房租一個月300出頭,三個人平攤。入夏後,房東說,一個月加50塊錢,給裝個空調,但為了省錢,她們沒安。

當天,於素英沒有回自己的房間,而是到兒子的房間打了地鋪。她把撿的那張涼蓆對摺,一雙布鞋墊在涼蓆下當枕頭,穿著暗紅色的短袖、黑色褲子,身上沒有蓋任何東西。電扇直對著於素英吹,窗戶是打開的。下午6點多,兒子王遠龍醒來,喊了聲‌‌「媽‌‌」,沒人應聲,‌‌「媽、媽……‌‌」他又連喊了幾聲,於素英還是沒回答。

他走到於素英身邊,一摸雙腿冰涼、發硬,嚇得眼淚啪啪往下掉,連忙按心臟,按了半個多小時,於素英沒有任何反應。他撥通了在蘇州的堂哥電話,說:‌‌「我媽咽氣了‌‌」。

7月8日,蘇州護城河上空艷陽高照。

夜行動物

7月9日前五天,蘇州的最高氣溫都在36℃左右。中午2點多,王遠龍被熱醒了,全身都是汗,他拿著盆跑出門,到自來水池旁,接了一盆水,澆了下身子。那時,他還聽見於素英的打呼聲。

早上提前下班回家,他躺在床上就睡著了。於素英到家,剛躺下一會兒,就吐了。‌‌「要去醫院不?‌‌」王遠龍問。‌‌「沒事兒,我睡一會兒就好了‌‌」,母親答。平時,於素英除了吃點降血脂的藥、吃點鈣片,也沒啥大毛病。王遠龍沒在意,轉身又睡著了,他沒想到這是和母親的最後一次對話。

王遠龍伸出胳膊,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疙瘩落下的疤痕,他對工業垃圾過敏。於素英也過敏,王遠龍一年要給她三、四瓶治過敏的藥膏。

在蘇州的生活,對王遠龍來說,實在談不上滿意。住的房子不是方正的,他身高175cm,在小閣樓的最高處,可以站直,到了窗戶,只能半弓著腰。有一天下班回來,他看到地板上都是水,原來夜裡下雨了,閣樓漏雨。他氣得給房東打電話,讓對方立刻給換個房間睡覺。夏日的白天,閣樓很曬,他買了兩台電扇,還總是被熱醒。沒有淋浴,需要洗澡,只能溫點水在房間裡擦擦身子。

對令人糟心的生活細節,王遠龍會奮起反抗。一次,開車送廢棄物的小伙子把垃圾倒了王遠龍一身,他伸腿就給那人一腳。經理過來了,於素英趕緊陪禮道歉,解釋兒子不是故意的,下次再也不這樣了。

於素英不愛和人起衝突。閣樓漏雨了,她拿出盆接雨,而不是給房東打電話。

這裡是於素英在蘇州的第三個住處。來蘇州打工第一天,下了白班,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提著大包小包,像盲人摸象一樣,在陌生城市的黑夜裡四處尋覓——本以為熟人介紹的工作,住處是安排好的,沒想到要自己找房。終於在的一個工人宿舍里,找到了住處。七八個人一個房間,上下鋪,一人一月交260塊錢。

住了兩年要拆遷,她們只得搬家。東西很少,幾床被子,幾個包袱,借一輛三輪車,一趟就拉完了。第二個家離工廠近,但一間房子1200塊錢,三個人平分,她們嫌貴。兩三個月後,又搬到了小閣樓。

在王遠龍今年春天來蘇州前,於素英是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一起搭夥吃飯的。800克的麵條,4塊錢一把,連囤十五把。上夜班前煮個雞蛋,切點番茄,下點麵條,喝吧喝吧,就上班去了。夜裡10點多,廠里管一頓飯,她們會多留一個饅頭,等早上7點下了夜班,回到住處,燒個湯,炒個菜,又解決掉一頓飯。白天睡覺,中午一般不吃。

蘇州的蔬菜貴,夏天的豆角都要六七塊錢一斤。她們吃菜的原則是‌‌「啥便宜買啥‌‌」,最好是能不花錢。到了菜市場,只瞅不新鮮的菜買,還撿過別人掰下的萵筍葉子,薅過工廠地上長的野菜,拿回家,用水、麵粉拌拌,放在籠布上,蒸著吃。

王遠龍跟著吃了幾天,兩代人之間就互看不慣彼此了。‌‌「鍋也要買兩個,一個炒菜,一個電鍋用來蒸米‌‌」,王朝霞說王遠龍只吃好菜,‌‌「不受這個罪‌‌」。而於素英的觀點和她一樣——打工是‌‌「要飯的生意‌‌」,‌‌「你出來就是賺錢的,要啥好呢?‌‌」

今年春天,因為疫情,公共汽車停了一陣,每天要步行一個半小時去上班,王遠龍要買個電瓶車,於素英不讓。她的生活哲學是能不花就不花,儘可能多地把掙的錢都帶回家。

生活對於素英來說,似乎沒什麼是不可忍受或需要反抗的。以前在上海一家飯店的後廚打工時,王遠龍每次給她打電話,她總說自己過得很好,‌‌「不累,住的地方可以洗澡,還有空調‌‌」。王遠龍搬來蘇州之後,再也不許母親去菜市場撿菜葉子。於素英想讓兒子吃好,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只好拆火了,她和兒子單吃。

她們的生活沒什麼方向感,懵懵懂懂的,但目標又極為明確——掙錢。‌‌「一出門,一天都不想耽誤‌‌」,王朝霞說。

工廠沒和她們簽勞動合同、沒有社保,一天的工資是160塊錢,今年之前,是140塊錢。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每天都想把這一百多塊錢賺到手裡,一個月,她們常連續上夜班,不休息一天。

上夜班專有拉車的工人,不需要抬重物,活兒輕巧點。在蘇州的三年多,於素英幾乎成了夜行動物。今年受疫情影響,廠里訂單少了,常常做五休二,她的工作強度比起往年其實還降低了。

來這之前,於素英在上海打工了六年,王朝霞在崑山的工廠。一次,王朝霞去上海玩,遇到了於素英。於素英說:‌‌「咱們去蘇州吧,我侄子能介紹活兒‌‌」。王朝霞爽快地說:‌‌「行,走啊‌‌」。

對她們來說,選擇一個城市並不需要特別周密的規劃,或特別的理由,只要是熟人介紹,能掙錢就行。

2019年,過了春節,三個60歲上下的女人搭上了從老家去徐州的公共汽車。從蘇北坐夜班火車,第二天早上來到了蘇州。她們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,卻有著很高的熱情。下了火車,直接到廠子,就要上班。經理勸她們休息一天,她們說:‌‌「我們不累‌‌」。

循環

王遠龍早已習慣了母親對生活的順從。父親還活著時,兩人吵架,父親打她一拳,她坐著不動彈。本來話就少,生氣時,更沉默。

在小時候的記憶里,母親的形象不是在彎腰,就是在下蹲。之前,家裡種著十幾畝的蘋果樹和梨樹。夏天,在灼燙的陽光下,於素英和丈夫鑽進深深的果園,蹲著套果套、打農藥,或是半蹲著,挪著腳步撿落果。

秋天還是蹲著,把蘋果、梨放在木頭箱子裡,庫存起來,等到冬天賣給果商。裝水果的木頭箱子四十多斤,都是她和丈夫彎腰搬起來,六個箱子摞起來有兩米高,需要踩著小板凳,才能摞好。在於素英的村里,女人們一般也臂力很強。

於素英的家和生活就在一次次的彎腰中構築了起來。剛結婚時,她和丈夫只有幾間舊瓦屋。十多年前,他們花了兩三萬塊錢,給大兒子建了新平房,出了彩禮,給他娶了媳婦。

七月的蘇北天空很高,藍且乾淨。於素英的家鄉在徐州豐縣,村子在江蘇省邊緣,幾里路外就是安徽。王遠龍騎著電瓶車行駛在新修的水泥路上,指著路旁一條長河說:‌‌「之前這裡是我們家的地‌‌」。幾年前說要挖河,徵用土地,家裡現在只剩下兩畝多地。每年年底,他會收到兩萬塊錢左右的補償。

王遠龍的房子在村西頭,二層小樓,房頂吊著大大的水晶燈,中間墜著一點紅,白色的牆面已經掉皮。他今年34歲,皮膚黝黑,下嘴唇厚厚的,有一些斑點。和母親一樣,話也不多,問一句答一句,咬字有點含混不清。

初中沒畢業,王遠龍就去上了技校,做過汽修工,當過保全,在家裡種過地。於素英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有兩個小孩了,王遠龍至今還未成家,以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。前兩年,於素英的丈夫去世了,王遠龍一個人在家,於素英擔心他吃不好、喝不好,就讓他一起去蘇州打工,好照顧他。

大兒子結婚之後,於素英就和丈夫操辦給小兒子娶媳婦,這時,娶媳婦的標配已從平房變成了樓房。他們花了十多萬給王遠龍蓋了樓,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,一年年拖下去,適齡的女孩越來越少,彩禮也水漲船高。這幾年,在王遠龍的老家,男性結婚不僅要建樓、買車,還要拿三十萬的彩禮。結婚的成本要60萬左右。

我見過的所有當地人都在向我講述為孩子成家的意義,這是一個家庭最大的‌‌「任務‌‌」,完不成,‌‌「死都不能合眼‌‌」。這種觀念也深深種在於素英的腦子裡,像一種‌‌「真理‌‌」——娶不上媳婦是丟臉的,是失敗的體現。但60萬對農民來說,是不可承受之重,很多父母不得不找所有的親戚借錢,甚至想辦法貸款,再打工還債。

於素英也陷入這樣的循環。種地的收入微薄,去年,她家收了幾千錢斤梨,遲遲沒有貨商來收,梨子擱壞了,黑水淌得滿屋都是。即便收購也很便宜,很難超過一塊錢一斤。

而一個梨從梨樹開花到換成人民幣,一路上還要經歷很多風險。有一年,授過花粉後,突然來了一股寒潮,村子裡很多家的梨子沒結果。大雨、冰雹、病菌……都是偷走收成的賊。

李存民今年65歲,和於素英一起打過工,也是老鄉。‌‌「白搭,一年一年的。‌‌」這個種了幾十年地的老農民語氣里儘是失望。去年大雨,蘋果樹、梨樹淹死了很多棵。因此,儘管做超齡農民工,不簽勞動合同、沒有社保,但對他來說,已經是一種有保障的生活,‌‌「最起碼見月來錢。‌‌」

孩子結婚早,已不需李存民操心,但他和老伴兒想為自己存點養老錢,晚年不拖孩子的後腿。總之,好像到什麼時候,勞作都是無法停止的。當地農民對自己的命運有著透徹的理解,他們常說兩句口頭語——‌‌「掙命地干‌‌」‌‌「活著干,死了算‌‌」。

地被征走之後,於素英開始進城打工,丈夫在家料理果樹。兩年前的夏天,於素英的丈夫在套果套時,心肌梗塞犯了,送到縣城的醫院,半包吊水沒打完,心臟就停止了跳動。

丈夫生前性格火爆,於素英性子溫吞,但在過日子這件事上,他們都好強。幾十年的老鄰居說他們‌‌「恨家不起‌‌」,過日子總不想落於人後。

短暫的農閒日子裡,於素英也見縫插針地賺錢,不肯浪費一天。40多歲的時候,麥子收了之後,她和村里女人一起去山東剜蒜。帶一個小小的包袱,裝幾件換洗衣裳,就走。一張大通鋪上睡幾十個人。鋪蓋、被子是共用的,睡一晚付2塊錢。

在一望無際的綠色蒜田裡,她還是彎著腰,拿小鏟把一顆顆蒜剜出來。剜一天,收入20多塊,於素英沒有抱怨,有的只是滿足和高興。在自己老家,包裝水果,一整天才掙10塊錢。每攢夠1000塊錢,於素英就把錢存到銀行。

‌‌「要不是為了我結婚,她不可能拼命地掙錢‌‌」,小兒子王遠龍說。丈夫走後,於素英也不忘自己的任務。在蘇州,她總叮囑王遠龍‌‌「少花點錢‌‌」。見她發愁,王遠龍安慰她,‌‌「說個二婚的也行,(彩禮)只要十多萬‌‌」。

她賺的每一分錢都打進一張銀行卡里,這是丈夫生前專門為小兒子結婚存錢辦的卡。為了防止王遠龍亂花,丈夫走後,卡交給了大兒子保管。

幾公里的世界

對於自己的生活,於素英本有自己的打算。四年前,村里危房改造,她和丈夫的老房扒了,政府補貼了三萬塊多錢。他們拿著錢蓋了三間平房,花了幾百塊買了兩扇二手大門,裝新大門要好幾千塊,兩夫妻不捨得。原計劃小兒子結婚後,二人搬出來,單獨住。沒想到新房子一天沒住上,兩人都撒手人寰了。

‌‌「誰知道她壽命咋能這麼短呢‌‌」,王朝霞覺得於素英離開得實在太突然,此前不知道她有任何疾病。在蘇州,她們睡在一起,有時睡醒,她會捏捏於素英的鼻子、臉,逗逗她。‌‌「你捏我幹啥?‌‌」於素英不喜玩鬧,但面對王朝霞的‌‌「招惹‌‌」,她也不惱,只嚷一聲。

7月10日,凌晨1:40左右,警車停在了小區外面,沒驚動閣樓里的其他人。王遠龍只掉眼淚,沒哭出聲,那個夜晚很安靜。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中的王朝霞和另一個同伴要加班,早早地出門了,直到第二天早上,才知道於素英去世的消息。

凌晨三點左右,殯儀館的車把於素英的遺體拉走了。法醫鑑定,於素英是自然死亡。在這個酷熱的夏天,於素英沒能從死亡詛咒里倖免。她連‌‌「熱射病‌‌」都算不上,法醫推斷她的死亡時間是下午四點多,六點多被發現時,已無法再送醫院,沒有病理診斷。

建築工人、環衛工人、快遞員……體力勞動者是高溫下最為脆弱的人群。於素英所在工廠認為她死在出租房裡,不屬於工廠責任,出於人道主義,給了不到三萬塊的賠償。

生活中,即便是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也沒感覺到有過於素英特別開心,或特別難過的時刻。她似乎沒啥愛好,在老家時,丈夫偶爾打打牌,於素英不會打,也不和其他農村婦女一樣跳跳舞或去信基督教。不下雨時,上地幹活。幹活回來,吃過晚飯,站在屋外和人拉拉呱,然後回家睡覺。‌‌「她就喜歡幹活‌‌」,王朝霞說。

於素英一輩子去過山東、上海、蘇州,但實際活動的範圍卻很小,她的世界始終只有幾公里。

在老家,她的腳被拴在了土地上,到了城裡,活動範圍常常以賺錢的地點為圓心,只往外輻射幾公里。在蘇州,於素英沒去過市區。她每天的行動軌跡就是工廠——住處、工廠——住處……睜眼乾活,閉眼睡覺,如此重複三年。

唯一出去玩是在來蘇州的第一年,‌‌「三姐妹‌‌」一起去工廠附近山上的一座廟參觀了下。走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山腳,於素英卻不小心踩到了塑料紙,摔了一跤,她說,腰疼,沒往上爬,在山下坐著等。之後,王朝霞又去過兩次,但於素英再也不願去了。於素英一直用老年機,休息時,偶爾用兒子的手機看看抖音。

‌‌「沒有啥話說‌‌」,王朝霞說。她們在一塊除了聊聊去山東打工、在老家的事,你愛吃點啥菜,地里種了啥菜,之間就沒有更多的話了。

聊天也需要材料,沒吃過、看過、玩過,能聊什麼呢?王遠龍見過母親最健談的時刻就是和哥哥打電話,‌‌「能拉十多分鐘‌‌」。王遠龍哥哥的孩子上小學後,就和媽媽一起去姥姥家住了,和於素英兩口子不親,‌‌「奶奶‌‌」都很少喊,於素英心裡難受,常買好吃的送去,但她不會像其他老太太一樣,‌‌「乖乖‌‌」‌‌「兒‌‌」地喊著哄孩子。

最近,王遠龍老家客廳的地上,多了一個暗紅色的相框,上面綁著黑花,是於素英的遺像,和丈夫的並排放著。在王遠龍手機里留著母親的一張照片:於素英戴著紅色鴨舌帽、繫著花圍裙,雙手掐腰,站在廠房的垃圾堆里。這是於素英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照片,像素很低,看不清五官,她的遺像是身份證號上的照片。

當地有習俗,人死後,生前的東西要全扔掉。於素英在老家住過的房間裡有一張床、兩床破棉絮、一張沒有抽屜的桌子,一台二十年前買的大頭電視機和一個掉了蓋的紅木箱子,這就是這個女人在世界留下的微弱痕跡了。她的遺體在蘇州火化後,骨灰被兒子捧回了老家,葬在了果園裡,和她的土地融為一體。

(本文除於素英、王遠龍外,其他講述者為化名。)

責任編輯: 李廣松  來源:極晝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本文網址:https://tw.aboluowang.com/2022/0813/1788829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