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盧國強:妻子的扶弟三十年

01

30年前,岳母領著我、雅琴還有她的兒子二民乘火車趕往霍林河。在鄭家屯換車時,她從帆布袋裡翻出最後兩個煮雞蛋,給了我和雅琴一個,另一個摳出蛋黃給二民吃。二民又黑又瘦,身子骨跟刀片一樣薄,卻非常硬實,他連蹲三宿票房子,竟然毫無倦意。

當時,候車室里到處都是背著大包小裹的農民工,他們大多要南下去北上廣打工,而我們四人的目的地卻是更加荒涼、寒冷的大北方——那時霍林河剛建市,城市建設風起雲湧,我們要投奔的親戚在土建處上班,說工地需要大量的農民工。誰也不知道這步棋走得是對還是錯,談起未來,我們都一臉茫然。

到了霍林河之後,我們在市郊租了三間草房落腳。雅琴和岳母在市場賣菜,我到通遼上菜(批發蔬菜),偷偷攜帶菸酒、食用鹽回來,總之什麼來錢幹什麼,日子過得驚心動魄。二民去了工地,跟著大姑父學習電氣焊。如果他學好了技術,以後開一個電焊鋪自己當老闆,無疑可以改變命運。

那天,二民正在體育場工地二樓焊鋼筋,黑黢黢的護目罩里正汗水橫飛,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,接著是「啪」的一聲——這聲音不大,就像一隻西瓜掉進水井裡。二民扔下護目罩,順著綑紮好的鋼筋爬到平台邊緣往下看,只見一個大寫的「人」斜臥在天吊鐵軌上,安全帽滾出了很遠,猩紅色的血濺在髒兮兮的枕木上。

二民沒怎麼害怕,之後該上班上班,但這次墜樓事故給岳母和雅琴卻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。岳母只有二民這一個兒子,雅琴只有這一個弟弟,想著他每天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毫無遮擋的施工現場奔命,她們都經受不住這種看他命懸一線的煎熬。

後來,我家在貿易街開了一家批發部,生意順風順水。雅琴掂量再三,讓二民辭去土建處工作,來幫我們送貨。二民思想簡單,對未來也沒有什麼打算,就答應了。他不善言辭,但非常勤快,每天只知道悶頭幹活,甚至年底給他開多少錢都無所謂,不計較——他知道他姐不會虧待他的。他和岳母吃住都在我家,年終一起開支,省心省力。

好事接踵而至,有人給二民介紹對象了,也不知道介紹人是怎麼吹噓的,曉霞第一次來批發部的時候,看看滿屋子的捲菸和堆得跟山一樣高的啤酒箱,露出了滿意的微笑——她以為二民在批發部能夠呼風喚雨。

後來,二民和曉霞結婚,生下一個女兒。二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後,即便在院子裡撿到50元錢,還是會把錢交給雅琴,而不是他媳婦曉霞。在他心裡,姐才是他的家,他的全部。

這種依賴與信任反噬到雅琴身上,就是壓力和責任,弟弟一家的生活,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未來的發展,統統都得由雅琴來安排。

1998年,長江和松花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澇災害,霍林河是嫩江的上游,洪峰席捲了牧民的牛羊,沖毀了農民的土地,公路、鐵路都被洪水嚴重破壞,沿河的工廠更是遭受了滅頂之災。洪水對經濟的影響很快顯現,我家的商店重新開業後,往日大包小裹來買東西的農牧民不見了,批發業務一落千丈。

年底,雅琴的妹妹領著未婚夫小陳也從老家來到了霍林河,究竟能否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,已經不是我們一個小家庭的事了。我把商店兌了出去,買了一輛翻斗车,先在礦區拉煤,來年到通遼修公路。我三舅開車,讓二民和小陳跟車——其實三舅並不需要幫手,他是為了教二民和小陳開車,這是一輩子的飯碗。

二民和小陳都沒文化,總共認識不到五十個字,但小陳心眼多,學得快,二民心不在焉,挨了三舅不少罵,卻始終不得要領。一天早晨,我的翻斗车像往常一樣出去,回來的時候前保險槓被撞出一個巨大的「U」形彎,好在三個人都沒有受傷。我問車是誰開的,二民神態自若地抽菸,小陳眼神閃爍不定,三舅搶著說是他開的,撞大樹上了。

半年後,小陳參加科目一考試,因為不會寫字被淘汰,我只好托人花了1600元給他買了一個駕駛證。我也準備給二民買,可他不要。岳母說,常年在公路上跑,早晚會出事,「我就這一個兒子,我還指望他養老送終呢」。

雅琴本想做做母親的工作,畢竟那年頭的司機很吃香,這可是關乎二民前途的大事。但雅琴又想起了我們在拉貨途中遇見過的那些慘烈的車禍,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嚎,也就理解母親了。她安慰母親和弟弟,說開車就是把命別在褲腰眼子上了,「咱不去冒那個風險,你放心,跟姐干,有我一口吃的,就有你一口吃的」。

有了雅琴這句話,安於現狀、不思進取的二民便心安理得地領著妻女繼續待在我家。小陳則借錢買了輛農柴車搞運輸,走向了一條致富路。

02

那幾年,霍林河剛開始流行去舞廳跳舞,曉霞也去,然後在色彩斑斕的舞池裡認識好多有理想、有抱負的男人。她回家看看丈夫二民,怎麼看怎麼懷疑自己當初瞎了眼。

關於曉霞在舞廳里的那些難聽話,很快就傳到了岳母和雅琴的耳朵里,令我們很難堪。這時二民的女兒已經6歲,馬上就要上小學了,曉霞卻突然和二民秘密離了婚。其實曉霞可能並非真想離婚,只是想借離婚殺殺亂飛的謠言和婆婆與大姑姐的銳氣。可二民沒啥主見,離就離吧,反正曉霞離婚不離家。

二民結婚時買了一台日本電視機,這是當時家裡最貴重的財產。鬧分家時,電視機不要了,按原價4800元賣給我。我說也行,畢竟始終是我們在看,不虧。可是沒過幾天,為了兩人能復婚,雅琴主動把電視機給他倆送回去了。

我不太高興,合著他們里外就坑我一個人!我記不住當時說了什麼,反正把雅琴惹怒了,她把弟媳跳舞、離婚以及白送一台電視機等等怨氣全都發泄在了我的身上。最恐怖的是,她竟然拿菜刀的刀背砍我脖子,還掄起凳子砸我腦袋(結果砸在了鄰居的腦袋上)。

雅琴是家中長女,小時候就驕橫跋扈,弟弟和妹妹打小就畏她如虎,岳母也稱她為「大魔頭」。後來我們在霍林河倒賣菸酒,走私犯險,做的是說一不二的買賣,也沒人敢跟她頂嘴。只有我,在不恰當的時間、地點惹了一個不該惹的人。後來談起這件事,鄰居開玩笑說:「去你家拉架得戴安全帽,否則有生命危險。」

二民很快再婚,媳婦叫秀紅,也是二婚。秀紅的前夫脾氣暴躁,吵架時在她肚皮上扎過一刀,因此她對二民沒啥要求,只要不打不罵能過日子就行。結婚第二年,他們就生了一個兒子。曉霞沒想到自己假離婚變成了真離婚,此後就離開了家,一個人領著女兒四處打工。

這時候,我在大貿易街蓋了兩層小樓,樓上開旅店,樓下開貨站,二民和秀紅承包了我家的餐廳,抻面炒菜,欣欣向榮。二民愛喝酒,秀紅讓他陪客人,他別的不會說,就一個字——「干」。

白天二民幫我裝煤、挑石頭,晚上燒鍋爐,他無論白天黑夜就穿一身迷彩服,秀紅給他買新衣服新鞋,讓他穿精神點,像個老闆樣兒,他卻說穿那些玩意站也不得勁,坐也不得勁,「愛誰穿誰穿,反正我不穿」。

那幾年,霍林河的物價連續上漲,餐館生意不好干,我收房租只是象徵性地收點水電費而已。秀紅鬼一樣精,她把店鋪高價轉兌給了別人,從中狠狠賺了一筆,連我當初置辦的鍋碗瓢盆、桌椅板凳也一起打包賣給了對方,一個招呼都沒打。為了小舅子家的太平,這回我可沒敢發言。

之後,秀紅領二民回了吉林老家,推倒了舊屋,建起三間大瓦房。公婆住東屋,他們一家三口住西屋,種菜犁田,悠然自得,和諧而美好。

過了不久,我的兩個弟弟也從農村來到霍林河謀生,一個自己買車跑運輸,一個也開貨站,買賣幹得風生水起。妹夫小陳開煤廠也發了財,所有人都買了私家車。一年春節,大家全去給我岳父拜年,院裡院外停滿了汽車,兩鋪火炕坐滿了老闆,一個個白晶晶、胖乎乎,牛×閃閃,只有二民在里外屋忙活著,臉黑得像煤,身子還是瘦得像刀片。

這一刻,雅琴心裡的天平突然失衡了——一樣的兄弟姐妹,一樣都受過我們的資助,可唯獨最先去霍林河的二民沒有發展起來。這種巨大的落差讓雅琴十分糾結、難過,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弟弟,也對不起父母。她不敢與他們對視,害怕遇見埋怨與不甘的眼神。

2007年,秀紅無來由地越來越瘦,後來在左側肋下發現了一個突兀的小包。她打電話跟雅琴講,雅琴讓她趕緊去大醫院檢查。檢查結果如同晴天霹靂,是胰腺導管癌。

得知消息,雅琴和我趕緊動身回吉林,不巧我母親腦梗發作,就把倆人送進了同一家醫院治療。秀紅的手術做得很成功,出院的時候,雅琴把秀紅和我母親的住院費一併結清了。

儘管如此,二民家的日子還是過得艱難。東屋有兩位老人,西屋有一個上學的孩子,女主人卻得了絕症,這讓雅琴非常絕望。她能想到稀釋這種絕望的方法,就是想方設法分擔弟弟身上的重擔。於是,每次回老家過年,我汽車的後車廂里就裝滿了牛肉、羊肉、豬蹄、童子雞、最少十條煙、滿滿一桶酒,甚至連花生米也要不遠千里地從霍林河買。

二民一家對雅琴更依賴了,安暖氣、買電視、扯網線、交網費,都等著雅琴處理,連二民的兒子想買腳踏車也要「等過年大姨回來」。秀紅會來事兒,雅琴去她家的時候,她把各種好吃的換著樣做,大姑姐在她眼中是至高無上的;在二民的心裡,大姐是恩人般的存在;在我岳父岳母心裡,這個大女兒沒白養活;在附近的南北二屯,大家都羨慕二民有個好大姐,「借大光、幫大忙了!」

家裡沒啥壓力,秀紅的病情趨於穩定,身體越來越好,漸漸地能下地幹活了。只是孩子越來越大,花錢地方越來越多,光指望那幾畝地是不行了。二民開始一邊種地一邊在周圍打零工,但零工時有時無,收入也不穩定,雅琴就在霍林河給他找了一份看機器的活兒,後來二民又去了妹妹妹夫的煤場打工。

二民重回雅琴的眼皮子底下,雅琴對他的疼愛就更上一層樓。二民身上穿的,從內衣褲到棉衣、皮鞋,雅琴一律全包;他嘴裡抽的煙,雅琴一次買十條,一邊買一邊勸他戒;他愛酒,雅琴也慣著,白酒買成桶的榆樹白,啤酒一次買十箱;各種豬頭肉、肘子肉或者在飯店吃剩的好菜,雅琴也要全部打包送給他。二民喝酒沒夠,飯菜卻吃得極少,平日裡送去的那些好吃食,把煤廠後院那幾十條狗都給吃肥了。

雅琴總怕虧了二民的嘴,一次天色已晚,她心血來潮,非要接弟弟到市里吃頓烤肉不可。沒承想開車時颳倒了一個騎摩托車的老人,老人胸骨骨折,住院花費了8萬多,雖然保險公司報銷了一部分,我們也搭了不少錢。

03

2016年,我的岳母在吉林老家因病去世,次年夏天,秀紅突然給雅琴打來電話,說這日子過不了了,她已經在外面租好了房子,「咱爸天天喝酒,喝多了胡言亂語,啥難聽的話都說,你讓二民回來吧,要不離婚,要不單過,反正我不和老人住一起了」。

岳父貪酒,這是多年的毛病,雅琴每次回家都要千叮嚀萬囑咐,叫他一天就喝一遍酒,「別喝多,別讓兒媳婦煩,現在你一個人在兒媳婦眼皮底下討生活,可不能得罪她」。但岳父一杯酒下肚,還是把這些忠告忘得一乾二淨。

雅琴怕二民上火,沒有把秀紅的話轉告給他,我倆驅車一千公里趕回上營。進屋時,岳父一個人坐炕沿上,一口醃黃瓜一口酒,還在喝。岳母去世一年後,他的頭髮變得花白,兩腮塌陷,腰也直不起來了。從前他不喝酒時,手指輕微顫抖,如今幾乎都握不住杯子了。

雅琴看見他這個樣子,又心疼又生氣,一邊收拾亂糟糟的房間,一邊劈頭蓋臉訓斥:「還喝呢!兒媳婦都喝跑了你還喝呢!這回好,沒人伺候你了吧,以後你就天天喝,喝死也就省心了,誰也不用惦記了!」

「就是沒人伺候,也不稀罕她伺候,整一幫人吆五喝六的,我怕辱沒了老謝家門庭。」岳父是地主家庭出身,識文斷字,出口成章。他放下酒杯,非常慚愧地讓我坐下,說:「姑爺,家醜不可外揚,我知道啥該說啥不該說,但是別把人當傻子。我年輕時走南闖北,啥沒見過?拿我當土鱉不好使。別逼急我,兔子急了還咬人呢!」

雅琴聽出了父親話里的弦外之音,仔細詢問,才知道秀紅經常在家請屯子裡的人吃飯,有男有女。農村是互助型社會,農忙時大家互相幫忙,閒下來互相請客也是正常的,但岳父心眼多,他發現兒媳婦和其中某個男人走得太近,倆人眉來眼去的,讓他顏面掃地。

雅琴問有證據嗎?岳父說沒有。雅琴說沒有就不能瞎猜疑:「這種事哪有老公公摻和的,你兒子不管,你就眯著得了。」

岳父仍然不服氣,最後雅琴還是做主要去把秀紅接回來。

第二天,雅琴去了秀紅的出租屋替父親賠禮道歉,說他老糊塗了,讓秀紅別跟他一般見識。秀紅抱怨一番後,又問二民回來沒。

雅琴說:「回來幹啥?還能離啊?」

秀紅說不離婚也行,她和二民出去單過,說啥她也不跟老公公在一鍋攪馬勺了。為了保住弟弟的家,雅琴讓秀紅先回家:「咱爸我接走,你好好在家過日子吧。」

就這樣,岳父跟著我們來到霍林河,住進了我家一樓緊挨廚房的一個房間裡。

雅琴沒有照顧過老人,對自己爹抽菸、吐痰、整天整宿聽廣播非常反感。酒一口不讓他喝,頭兩天一洗,每天收拾房間,她不是嫌煙味大,就是在質問:「誰又把尿滴到馬桶墊子上了?」

老人失去了往日在農村生活的隨意與自由,於是開始嚮往故鄉那片鬱鬱蔥蔥的森林。他覺得還是他的菜園和劈柴柈圍起來的小院兒好,還有那門口潺潺流淌的小河,他可以在裡邊洗腳、洗鋤頭,也可以撒尿,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。

到了這年春節,我們拉著岳父回老家過年。二民在霍林河幹了一年活兒,也跟著回去了。在老家待了十五天,秀紅沒叫一聲「爸」,更別提留老人在家了。離開的那天,岳父戀戀不捨地坐到汽車後排座,神色黯然地對雅琴說:「你把我送到吉舒養老院吧,小寶(孫子)的學校就在養老院對個,我們祖孫也有個照應。」

返程的路上,雅琴一邊開車一邊糾結生氣。她知道空穴不會來風,父親不一定冤枉了秀紅。可為了這個家庭,大家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甚至要把兩隻眼都閉上,就當瞎了看不見。她開始埋怨自己,說不應該安排弟弟外出打工,夫妻兩地分居根本不是長久之計。可是孩子上高中、念大學又需要錢,二民不出來就得喝西北風……

我只聽著雅琴說,自己一聲不吭,生怕引火燒身。

說實在的,二民作為兒子、丈夫和父親也確實不夠稱職。他在煤廠只知道悶頭幹活,從不抬頭看路,他甚至連電話也不接,也不給別人打。他爸在哪兒養老,他兒子在學校學得怎麼樣,他與前妻生的女兒有沒有找到工作……他一概不聞不問。有時秀紅主動找他,得先給煤廠的堆高機司機打電話,人家把手機塞到二民手裡,他接過去,也不會說點好聽的,總是有事說事,沒事就掛。他唯一的熱情是過年回家把工資交給媳婦,然後鑽進小賣店打麻將。

04

2019年年底,我們與往年一樣拉著二民回吉林,路過養老院時把岳父接了出來,準備全家人在一起過個團圓年。不久,武漢突然爆發疫情,過完年我們也走不了了,每天盯著電視心急如焚,秀紅更著急,她每天晚上不睡覺,半夜三更還在發微信。

雅琴在村里串門子,一些風言風語就傳進了她的耳朵。她開始細心觀察秀紅對二民的態度,這一觀察,立即發現了問題:以前二民打麻將回來,無論多晚,秀紅定會給他煮一碗麵;現在二民半夜回來,她理都不理,還當著雅琴的面罵他沒出息:「見麻將邁不動步,不輸光不回來。」「吃飯沒眼力見,人家不理你,你往那桌湊合啥?」

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,但那種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厭惡是掩蓋不了的。雅琴跟我說:「她用眼睛剜我弟弟,我看見了。我們都是女的,我知道,她不愛我弟弟了。不但不愛,應該還特別討厭他,這個家完了。」

在雅琴看來,秀紅可以出軌,可以養情人,但要是心裡沒有二民,那就不好使了。這天晚上,秀紅在家連怨帶損,摔摔打打,和二民誰也沒理誰,雅琴也跟著生了一宿氣。

第二天早晨,雅琴開始張羅大家上車走人,但說走人,卻不動身,只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發牢騷:「我看這日子過不過沒用,心都散了,還裝模作樣有屁用。」

秀紅似乎也有準備,她起身問雅琴:「你啥意思?我倆過日子怎麼惹你不高興了?你把話說明白。」

雅琴把這幾天自己看到的和盤托出,秀紅說:「這能怨我嗎?你問問你弟弟,他一年都不給我打電話,我一個人在家種地,是冷是熱他一點兒也不關心。我也是人,我也是女人!」

雅琴嗓門大:「我弟弟老實厚道不會哄人,當初就那樣,現在還那樣。再說了,他不給你打電話,你為啥不給他打電話?兩口子哪來那些規矩?」

她們吵得不可開交,我和兒子一起攔都攔不住,有些話我記不住了,只記得秀紅說二民有病:「你當姐的不是啥都管嗎?他有病你不知道?」

雅琴愣住了:「他有啥病?他有病怎麼不治?」

秀紅反擊:「你不治,誰治?」

雅琴轉臉看二民,他低頭躲避。

雅琴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麼病,她突然說:「我弟弟有病,不是沒耽誤你在外邊找嗎?」

這句話徹底捅破了窗戶紙,秀紅跳了起來:「你血口噴人,你爸也血口噴人,你們全家都血口噴人!這日子沒法過了,我要和你弟弟離婚,你再給他找一個吧!」

雅琴也不再退讓:「我回霍林河,你愛過不過,跟我有一毛錢關係?你們家的事,我再管我都不是人。」

於是,我們留下二民,把岳父送回養老院,就回霍林河了。到家之後,雅琴後悔了,可能她走出上營時就已經後悔了。她覺得如果因為自己的不冷靜,造成弟弟再次離婚,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安生。

二民對秀紅是有感情的。我們離開後,他央求秀紅別離婚,看在孩子的面上,看在倆人多年沒紅過臉的份上,別離開他。但秀紅去意已決,她說這次就是把老婆婆從墳里扒拉出求她都不好使,這婚必須離,「我非治治你姐這個霸道勁兒不可!」

二民一氣之下,燒掉了秀紅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,還動手打了她,倆人的結婚照也被撕碎了。清明節剛過,二民打來電話,說秀紅到法院去起訴離婚,他不知道該怎麼辦。我和雅琴只好重返上營,把岳父也接回來,讓他跟著一起揪心。

秀紅在村里時,大家還維護她的名譽,等她離開了村子,大家無所顧忌,紛紛落井下石,各種傳聞滿天飛。雅琴在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中找到了秀紅執意要離婚的原由——種種證據表明,她早就不想跟二民過了,離婚是早晚的事,雅琴和她吵架,不過把這個「癤子」給擠出頭罷了。

在法庭上,秀紅要求分割財產,二民一言不發。雅琴大喊大叫為弟弟爭財產,被法警驅逐出審判庭。離婚官司打完,孩子判給了二民,秀紅每個月付500元撫養費,一直到孩子18歲。

轉眼間,二民的家分崩離析,我們回到霍林河,把他送到煤廠,鋼鐵一樣堅強的雅琴終於哭出了聲。她說如今父親在吉舒養老院,弟弟在郊區煤廠,侄子回學校上學,她的娘家只剩一個空殼了。

雅琴陷入了極度的迷茫與內疚,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。但她思來想去,只覺得自己對弟弟一家人付出太多了,錯的人只能是秀紅。二民外出打工,遠離妻兒也很孤獨,但他勤勤懇懇、任勞任怨地掙錢,是個好丈夫。她恨世道不公,恨自己把一顆心扒出來送給弟弟一家人,卻被弟媳婦餵了狗。

雅琴變得越來越極端、敏感和歇斯底里,大概有半年時間,無論她在何時何地見到何人,三句話內,必定會把兄弟媳婦必然要離婚的事給說出來,以此來證明自己在這場離婚事件中不但沒有責任,還有功。她如同祥林嫂附體,每天喋喋不休,直到鄰居們的耳朵都聽出了糨子,看見她就轉身躲起來。

她並不知道,其實每個家庭都需要尊重,都需要自主。有時對兄弟姊妹的愛過多了,就是壓力,就是負擔,就是他們一家人難以承受的債務。

05

二民離婚後,雅琴的壓力更大了。父親住養老院,每月1000元,這筆錢由她和小妹倆人出;老家屯子裡的人情往來,也是雅琴隨禮,掛二民的名。現在,我們又多了一個負擔——二民的兒子。孩子高考結束,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刻也不能耽誤,畢業了還要找工作,結婚,買房子。糟糕的是,霍林河的煤炭生意日漸低迷,巨大的開銷如同暴雨前的烏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。

婚姻屢遭不幸嚴重挫傷了二民的自信心,他不願意參加任何活動,每天就守在煤廠,餵雞、餵鵝、餵狗。他願意和這些長毛的畜生交流,因為它們忠誠可靠。有時鬱悶孤獨了,他便借酒澆愁,他能喝一杯白酒,然後用五瓶啤酒「蓋帽」——必須是13度的金士百,俗稱「大綠棒子」。

他越來越木訥寡言,但喝好了話多,而且要拉住人家的手沒完沒了地說。他究竟說了啥,沒人能聽懂。大多數時間裡,他一個人買醉,經常把那些酒話和臭烘烘的食物吐給一條沒拴的狗吃。見二民大有在煤廠孤獨終老之意,雅琴簡直痛不欲生。她慫恿二民和堆高機司機打麻將,輸錢她給,妹妹也給。有時雅琴把在煤廠挑石頭掙的錢和司機給的信息費全都塞給二民,總之,不能讓弟弟受委屈。

2020年冬天,妹夫小陳給我兒子介紹對象,見面地點就在他家的煤廠。雙方相談甚歡,晚宴非常隆重,不出意外的是,二民又喝多了,他拉住客人的手「嗚里哇啦」地說個沒完。小陳怕女方家長笑話,私下傳話給雅琴,讓她趕緊拽走二民。

雅琴見二民如此不爭氣,讓妹夫和外人瞧不起,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,當著女方家長的面,毫無顧忌地數落和咒罵二民。她恨鐵不成鋼,恨不得二民喝死在酒桌上,以後永遠不會給自己丟人現眼了。她歇斯底里,也沒考慮場合,當時我就知道,孩子的親事要黃攤子了。

這天清晨,我還沒睡醒,岳父突然來電話,說在養老院待夠了,想來我家。他說這次住下就不走了,就在我家養老。雅琴喊我下樓發動汽車去養老院,我沒考慮,隨口說:「讓二民去接唄,咱們還得裝車挑煤矸石。」

那段時間,我和雅琴天天在裝車,煤不好的時候還得親自從裡邊挑石頭,而二民在煤廠屁事沒有,天天打麻將。這個合理化的建議被雅琴聽成攀比他弟弟,她說我沒安好心,看他弟弟待著難受,怕他弟弟打麻將輸錢。我也很生氣:「我老丈人是他親爹,憑什麼他不能接?」

雅琴蠻不講理,說兩個姑爺都有車,憑什麼讓她弟弟去接?火車站人山人海,他要是走丟了怎麼辦?語言交鋒還不解恨,雅琴又抄起身邊能夠抓到的一切東西砸向我。對於她來說,弟弟是不能觸碰的紅線,一切有損二民的言行她都要堅決回擊。

「我弟弟誰都不能碰,除了我自己。我可以罵他,我可以扇他耳光,別人不行,一個不字都不行,斜眼睛看他都不好使!」

我忍無可忍,又哭笑不得,二民年輕的時候,雅琴不敢讓他上工地,不敢讓他學開車,現在他已經50歲了,她竟然還把他當作未成年的孩子,不讓他出門。這哪裡是保護,分明是在害他。我無可奈何,只能拿身邊的凳子、手機撒氣。

兒子目睹了全過程,一直在旁邊勸架,也一直被他媽媽罵。雅琴嘴裡噴出的刀子,石頭,傷害了所有來勸架的人。大家不理解,好像母子、夫妻、朋友之間的感情都不如他們姐弟之間的感情深厚。

最後我被氣抽了,臉色發紅,嘴裡泛出白沫,意識也變得模糊。但雅琴仍然不依不饒,旁人越拉架,她越瘋狂,那樣子仿佛是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。我被送進醫院時,血壓高壓240,低壓140,心跳每分鐘180,輕度房顫。醫生說,再晚來一會兒就腦出血了。

這次吵架是雅琴傷害我最嚴重的一次,也是她「走火入魔」最嚴重的一次,為了弟弟,她遠離了我和兒子,還有這個溫暖的家。等病情穩定後,我在手機上給雅琴寫了一封長信,表達了我的失望與憤慨,也細數了這些年她對弟弟的溺愛,給二民的家庭和對我們婚姻情感造成的傷害——

「你弟弟離婚,不要怪罪別人,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,性格決定命運。個人的能力不同,不要綁架別人。為了你弟弟,你像刺蝟一樣,傷害了很多人,也傷害了你自己,但是,傷害最大的恰恰是你弟弟。

涉及弟弟的事,你太敏感,太衝動,不讓人發表意見,以後別人就不敢和你交流,起碼我就不敢參與,怕打仗就不敢發言,那以後你家的事怎麼辦?你爸養老,你弟弟養老,你侄子的工作、結婚,各種各樣的問題,沒有我,依你的脾氣,你能處理圓滿嗎?恐怕你自己都沒底氣。還有咱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怎麼辦?人家敢不敢嫁?嫁過來如何相處?這些都要考慮。

是缺點就能改,沒有改不掉的壞習慣。不能拿自己的缺點當法寶、當成攻擊別人的武器。我們都五十多歲了,撒潑打滾是很丟人的事,要始終保持克制、理性、理智。這麼多年,我始終讓著你,也是把你慣得肆無忌憚了。你想想,就你那副不講理的樣子,你吵仗說出那些話,換成小陳、劉哥(鄰居)或者任何一個老爺們,誰能容你?

以後吵架也好,講話也好,不要出口傷人。不要什麼狠說什麼,不要什麼損說什麼,不要什麼黑說什麼。特別是跟你爸說話,一定要尊重。爸馬上就要來咱家,你必須改變態度。我說這些,不是說我就是完人,我也有缺點,但是我們都要改變自己,提升自己……」

這封信在我和雅琴心中的分量都很重,因為這是一次嚴重警告,也是最後的通牒。

生氣歸生氣,岳父還得安排人去接。一個星期後,二民的兒子放暑假,我找了一台網約車,把祖孫倆送到長春客運站,讓他們乘坐長途汽車回到了霍林河。之後我又找老中醫給雅琴開了半個月藥,主要治療她的肝火旺盛,暴躁易怒的毛病。

雅琴勉強把藥喝完,性情好像有所改變。

06

2021年夏天,雅琴接到曉霞的電話,她邀請雅琴和二民去天津參加女兒的婚禮。

二民和曉霞離婚20多年,沒給女兒打過一個電話,除了撫養費之外,沒多給女兒一分錢。在孩子上高中時,雅琴給郵去了5000元,然後就音信杳無。孩子結婚是天大的喜事,我們三人帶著深深的愧疚趕到天津,接待我們的是冰釋前嫌的諒解與寬容。

曉霞常年在外打工,眼界變寬了,境界也高了,她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些年自己打工的辛苦和女兒勤工儉學的艱難。她一直沒有再婚,倒不是在等誰,而是考慮女兒的安全,不能隨便邁出那一步。

她說:「孩子我帶出來了,雖然沒有考上清華北大,但也是本科畢業,我又給她找了一份好工作,這回結完婚,我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。」

她又對二民說:「你倆這麼多年不聯繫,但是血濃於水,你們的父女關係還在、情誼還在。女兒這幾年也總嘮叨要找爸爸,現在你們父女相見,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,以後爺倆好好相處,我不會幹涉。」

這麼多年以來,二民的女兒讀書,是曉霞大哥一家付出了很多,現在人家娘家人都來到天津,為了表達謝意,我安排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款待所有親朋。席間,大家紛紛站起來敬酒,對父女重逢表示熱烈祝賀,又對各自家庭的發展和未來給予了美好的祝福。

本來氣氛很融洽,但酒席接近尾聲的時候,曉霞最好的閨蜜突然站起來提酒,言語間對二民頗有微辭,怪他離婚後一直沒給孩子打電話。見二民沉默不語,我就代表他回敬大家,並賠禮道歉,想著這事就算過去了。

但雅琴又犯病了,她絕不能容忍有人當眾指責她的弟弟,「嚯」地一下站起來,說:「當初怨誰?離婚怨誰?你說說!當初不跳舞能有這事嗎?」

場面變得異常尷尬,我趕緊把雅琴按回座位上,示意她別發火,這是什麼場合?可不能翻舊帳。

雅琴的臉色非常難看,曉霞的閨蜜放下酒杯,掩面離席,這場酒宴不歡而散。

看來,半個月的中藥是白吃了,雅琴一點沒變。只要涉及弟弟,仍舊寸土不讓。

(文中人物部分為化名)

責任編輯: 李冬琪  來源:人間theLivings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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