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跳水救得了媽媽,救不了中國人

原本逢年過節也不曾露面的許多遠房親戚,也都趕來和她家人合影后,然後紛紛到社交平台曬出照片,藉以炫耀。網上因而有人說:「人家媽媽車禍受傷,她哥哥輟學,家裡很困難的時候,這幫所謂的親戚有沒有對人家伸出過援手?現在人出名了,有出息了,什麼七大姑八大姨就跑出來想分一杯羹了。」

8月5日,14歲的中國選手全紅嬋在東京奧運會上奪得女子10米跳台跳水金牌。她在比賽中三次跳出滿分,被稱為「統治級表現」。曾有「跳水皇后」之稱的吳敏霞也忍不住為她尖叫,稱她為自己的「小小偶像」。

 

在賽後接受採訪,談到自己的動力時,這位新晉世界冠軍卻說了一番令人意外的心酸之言:「我媽媽生病了,我需要得冠軍掙好多好多錢給她治病。」因為媽媽2017年底遭遇車禍,被撞斷肋骨,多次就醫後仍然落下了後遺症。

她很快就不用為此操心了。第二天,她老家湛江市衛健局、廣東醫學院附屬醫院領導趕往病房看望全紅嬋的爺爺,當場拍板將為患病的全紅嬋媽媽、爺爺提供全方位的醫療保障服務,「請全紅嬋放心」。媒體上也放出豪言:「湛江人喊話:『你在奧運賽場拼搏,我們在後方照顧你家人!』」

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。她奪冠的消息傳回後,家鄉合邁村全村沸騰,鄉里鄉親自發地放鞭炮、舞獅慶祝,表彰她「光宗耀祖」。一夜之間,這個原本被四鄰冷落的家庭,變成了人人都想沾光的香餑餑。

全紅嬋一家本是村裡的低保戶,窮困潦倒,又生了五個孩子,她上有哥哥姐姐,下有弟弟妹妹——她這個老三當年是怎麼超生的,現在當然沒人再提,但可想而知,她父母多半擔負「超生游擊隊」的污名多年。那時恐怕沒什麼人願意跟這種窮親戚有什麼瓜葛,因而全紅嬋母親才說:「嫁過來這麼多年,現在才知道家裡有這麼多親戚,全冒出來了,還有拿著醫療箱跑來的。」

原本逢年過節也不曾露面的許多遠房親戚,也都趕來和她家人合影后,然後紛紛到社交平台曬出照片,藉以炫耀。網上因而有人說:「人家媽媽車禍受傷,她哥哥輟學,家裡很困難的時候,這幫所謂的親戚有沒有對人家伸出過援手?現在人出名了,有出息了,什麼七大姑八大姨就跑出來想分一杯羹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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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媒體發布的視頻來看,這兩天來,全紅嬋家的院子門庭若市,儼然成了網紅打卡地,數百人圍堵拍照。許多村民、遊客到此直播,為了取景,甚至還有爬上她家牆頭的、開著摩托和三輪堵在門口的,完全無視全紅嬋家人的感受。

不堪其擾後,全紅嬋家人不得已關上大門,但這又激起了這些不速之客的反感,他們開始罵罵咧咧,紛紛指責這家人架子大,得勢之後看不起人了。仿佛只要他們想來沾光,對方就必須接待,無權拒絕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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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,分享榮耀與喜悅,這也無可厚非,中國選手奧運奪冠,任何一個普通中國人哪怕與之非親非故,也會情不自禁感覺與有榮焉,甚或放個鞭炮,那也是人之常情——這既不需要得到那位冠軍的同意,也不必讓他/她知道。然而,現在很多人對全紅嬋一家的所作所為,已經遠遠超出了這種限度。

出現這樣的鬧劇,很多人都感嘆世態炎涼,古話所謂「貧居鬧市無人問,富在深山有遠親」,當下則可說是「十年寒苦無人問,一跳成名全是親。」某種意義上說,這是人間常態,畢竟世間事大抵如此,雪中送炭的人少,雨後給傘的人多。

當然,確切地說,這次騷擾全紅嬋家人的,看來大多倒也未必只是直接討要什麼好處,只不過都想沾沾光,宗親們也忽然都想起來還有一段早被遺忘的關係,這將來總不是壞事。像這樣一幕幕的,在這土地上也不知發生了多少回,如果說現在有什麼不一樣,那只不過因為這是第一屆在自媒體時代舉辦的奧運會,因而短視頻、朋友圈、直播平台更方便了人們放大和傳播這種「沾光心態」,也很明白可見這些看客利用沾親帶故的關係才是真。

昨天看到媒體報導上的這一幕,不由想起魯迅曾感嘆的「學醫救不了中國人」,不免感覺「跳水救得了媽媽,救不了中國人」——在這樣功利主義的心態下,個體的成功可以改變個人和家庭的命運,但卻無法動搖全社會的結構性心理。

當然,也有人說,這是人性,放之四海而皆準,難道歐美就不這樣了嗎,你那句話應當改成「跳水救得了自己母親,救不了地球人」。然而,不可否認的一點是,這種勢利在中國社會體現得尤為明顯,或許也正因中國人感觸特深,世態炎涼也是中國民間文學最常見的主題之一。

MargaretMacNeil

正因中國人對此特別敏感,所以奧運賽場上的另一件事才在國內引發輿論波瀾:幾天前,加拿大游泳選手Margaret MacNeil在100米蝶泳中以0.05秒的優勢擊敗中國選手張雨霏奪冠,但她卻長著一張東亞人的面孔——沒錯,她其實是華裔,出生於江西九江,被親生父母遺棄後,1歲被加拿大家庭收養。

很多人欣喜於「她是中國人」,也有人對這個結果感到寬慰,因為「中國人敗給中國人,那也一樣」,這難免引來嘲諷:「這麼急著認親,人家認你了嗎?」

當時微博上一位「白魚Fiasili」,也是作為棄嬰被收養的,她說:

2016年,我考研那一年,才知道自己是一個90年代南方棄嬰,我是這個生物家庭的第三個女兒,被扔了完全是因為要生男孩,而且果不其然,後來就有個弟弟。

而且生物父母家人們紛紛找上來,微博私信我,視奸我,騷擾我,還把我的照片、歌曲、視頻都發到他們家族微信群里炫耀,說什麼三女兒現在發展得真好,也不管我考研壓力大不大,執意要見我,各種道德綁架,各種哭天搶地。自我感動,感天動地。而我呢,當時第一反應是報警,問中國有沒有限制令。

被這些人一直騷擾,導致我改了自己的微博名字。

這不是偶然的,而深深地植根於我們的社會基底之中。中國人都能理解,其實就算是親生、也沒扔掉的,如果你成了家裡負擔、恥辱或不遂父母心意,他們也會威脅斷絕關係;反過來,如果你混得好,就會突然多出很多親人。

也就是說,那種「血緣關係」乍看起來是原生的、割不斷的,但其實又是工具性的,有用的時候就彰顯它、強化它,沒用的時候就淡化它、無視它,甚至斷絕它。

中國傳統的宗族祠堂,這是池州的章氏宗祠

從表面上看,全紅嬋出名後的遭遇是所謂「世態炎涼」,但撇開這種道德譴責意味的話語更進一層看,說到底還是因為在一個由「關係」構成的社會中,人我的邊界是非常模糊的,以至於勢利者可以採取前後不一的靈活態度來對待,哪怕在明明已騷擾到別人時仍不把自己當外人。

儘管很多人痛斥「虛偽噁心的宗族社會關係」,但能夠真正擺脫它的人卻不多——事實上,在傳統時代,要做到這一點差不多就意味著自我流放,需要非常決絕的執拗態度和自我依靠的能力。

這種社會結構性的變動,僅靠個體努力是不夠的,跳水當然改變不了,學醫、學文也一樣,只能有賴於社會轉型過程中個人權利意識的高漲,重新釐清群己權界。當然,這並不意味著個人什麼都不用做,因為這樣全社會的變動,無法離開無數普通人的自我覺醒。

我11歲那年,經歷了一件難忘的事。父親的表哥從海外歸來,遠近親友轟動,大擺筵席。他是姑奶奶的長子,1949年去了台灣,我爸是第二年才出生,因而此前從未見過這位表哥,人生軌跡卻因他而徹底改變。因為父親年輕時的夢想就是當飛行員,無論品德、學業、體格都過關了,最後卻卡在政審上,「有海外關係」,怕你將來開飛機去台灣找表哥。

三四十年後,「美國人」回來了,我還記得看到他相冊里在金門大橋和埃及金字塔前的照片,他也給每個孩子1美元,大概讓我們見識一下。此外就再沒有了。當著他們母子重逢、悲喜交集的時刻,父親也沒和他說自己曾因為他而被改變的命運,只是低頭喝酒。

回家的路上,父親一言不發。到家後,看到我手裡那張美元,他忽然有幾分生氣,奪過來鎖進箱底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還是媽媽懂他,後來悄悄地跟我說:「你要記住,你不能選擇親人,也可能無緣無故被牽連,但他們即便飛黃騰達,說到底也和你沒什麼關係。你不能指望別人,只能指望你自己——但如果有一天你過得好了,別忘了那些在你落難時對你好的人。」

我一直記得這番話。

責任編輯: 葉淨寒  來源: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、出處並保持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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